與自身概念相關的詞語應區分反身詞(reflexives)和己身詞(autophors)兩類,前者指已高度語法化的反身關係標記(通常僅居賓位、受局部約束,如晚期上古漢語論元位置的「自」),後者指反身詞之外語法化程度不等的己身義詞語(如「己、身、躬」等),其中最常見的是己身強調詞(SELF-intensifier,簡稱強調詞),有兩個次類:附名性(adnominal)強調詞(如「[The President himself]wrote the speech/I saw[the President himself]」,下稱NP強調詞,現代漢語的例子如「我們不但看到了明星的父親,還碰到了[明星本人]」,「[部長自己]不會來歡迎我們,只有部長助理會來歡迎我們」)和副詞性強調詞(如「He[fixed his car himself]」,下稱VP強調詞,上古漢語的例子如「吾見雄鶏自斷其尾」)。跨語言研究顯示反身詞可考的終極來源大多是身體部位詞,典型的語法化路徑是「身體詞(強調詞)反身詞」,主要機制是部分至整體的轉喻(König & Siemund 2000; Schladt 2000; Heine 2000)。現代漢語的「自己」來自上古漢語「自、己」在中古前期(東漢)的併合;「自己」的照應性及其制約因素異常複雜,以至相關研究在生成語法學界成為長期的顯學。從歷史語法角度看,「自己」的複雜性在一定程度上可追溯自性質迥異的「自、己」的合二為一;但歷史語法學界對「自、己」在上古時期的來源與嬗變仍缺乏深入細緻的研究。有鑒於此,我們的前期研究試圖通過大樣本考察對二者中更為麻煩的「己」作定量定性的全面分析,亦兼及「自」(張敏2019)。該文論證「自、己」在各個層面上都呈完美的互補或對立狀態:(1)二者固有的詞匯語義結構不同:自」可解為簡單的一元等同函數ID(x)=x;而「己」雖也是等同函數,卻是在二元反等同關係¬ID(x, y)上界定出的反反等同函數¬¬ID(Pro_(arb)),帶有天然的對比性與非實指性。(2)VP強調詞和反身詞用法見於「自」而均不見於「己」;「己」的疑似局部照應用法如「聖人_i不愛己_i」實為「聖人_i不愛_i己」,不涉局部照應;在實指時「己」可有「自」所無的長距離照應用法,它在內涵、外延語境中分別是邏各語(logophor)和移情語(povophor)用法。因此制約「自」「己」照應性的因素也嚴格互補:在前者是(句法)局部性,在後者是(話語)顯著性。(3) 在來源和演化上二者也不同。「自」的演化是跨語言規律「身體詞→強調詞→反身詞」的典型體現。「己*krjəgx」則與身體詞、反身詞無關,它是原生的類指代詞,是由指代詞「之*krjəg」(漢以後才顎化為照三的「trj-」)帶上小稱後綴「-x」而形成(第一身代詞「吾我余朕」中「我」也應帶該後綴「-x」),其代詞性源自「之」,「己」的第一身指向使之具備在特定環境中發展出邏各語及移情語這類長距離照應用法的潛能。在「聖人不愛己」這樣的局部域內賓位上的「己」則由代詞通過實體化(reification)變為名詞,其名詞性僅見於該句法位置而不見於他處(如實指時的長距離照應及非實指時的非局部照應環境中)。本文在上述研究的基礎上進一步考察「自」語法化的條件、路徑與過程,兼及「身」的性質與功能。第一階段「身體詞→VP強調詞」的演化因發生在殷商有史之前而詳情湮沒無聞。但這一演變仍有間接證據,包括(1)《說文》釋義、徐灝箋注的推測、甲金文字形、武丁時期的卜辭孤例等,(2)上古漢語其他身體名詞如「身、軀」等可平行發展出強調詞用法,(3)漢語周邊的亞洲語言有很強的反身詞源自身體詞的區域特徵。不過,強調詞「自」的身體部位詞來源說有一個潛在的音韻問題,即《說文》王部的「自讀若鼻」。本文認為鼻義的「自」與強調詞「自」無涉假借且無音韻衝突,證據主要來自諧聲字中「自」聲兼義者如「罪」,其音義皆與「自」通,讀音僅在韻上有(清儒一向不分的)脂微之別。第二階段「VP強調詞→反身詞」的演化頗難作確切的時間定位。有些學者提出「自」的反身詞用法始見於西周(如張玉金2004;姚振武2015),但該說有疑點。我們在《甲骨文合集》《殷周金文集成》所收甲金文中僅見「自」的VP強調詞用法,無一反身詞用例。以往研究所舉西周傳世文獻用例按本文分析仍為強調詞用法,個別有兩解。鑒於傳世文獻中也可找到確切的反身詞用例(特別是在《逸周書》中),保險起見或可將該演變的時間定位在兩周之交。儘管整體上不悖於反身詞演化的前述跨語言規律,「自」由VP強調詞到反身詞這一演變的條件、過程與結果都有別於學界已有歷時研究的其他語言如英語或非洲語言,它更多地受制於上古漢語一些特有的句法特徵。主要者如下:(a)「自」只有VP強調詞用法而無NP強調詞用法,且只能以前附語綴(proclitic)的形式直接附於動詞。(b)強調詞「自」所強調的自主的施動者一定是外顯或隱含的小句主語。(c)小句裡賓位的代詞與主語一定不同指,無論句中是否含「自」。(d)及物動詞的賓語大多可隱可現;不及物動詞等也多可有及物用法(使動/意動/作格交替)。(e)含強調詞「自」的小句中動詞帶賓語時常見句型為「自V其N」(以「其」賅「亓/厥/氒」,下同),其中「其」幾乎均與小句主語同指。(f)身體部位名詞「身」引申出抽象義用法,等等。這些因素中(a-b)顯示強調詞「自」本身就含有可進一步演化出反身詞用法的基因,且得出的反身詞不可能違反約束原則A,有別於上古至中古英語裡可兼用為VP、NP強調詞的「seolf/sylf/selfne」,以及其與賓格/與格代詞結合而形成的反身詞(可違反約束原則 A)。因素(c-f)決定「自」不是靠自身的轉喻引申而來,而是由環境變化所催生,因此也不同於其他許多語言如非洲語言裡構擬出來的同類演變。具體而言,「自」發展為反身詞可循兩種途徑,共同點是可通過隱去原本強調詞結構裡的賓語而造成兩解的環境。第一種是非轉喻途徑:含「自」小句裡動詞在及物時若隱去直接或間接賓語,不少可有潛在的兩解,此時無涉轉喻,如「S_i不自舉_(i/j)」;但誠如魏培泉(1990)所言,「賓語為ø並不足以作為反身解釋的保證」。本文認為更重要的途徑是第二種,即轉喻途徑。學界以往對其他語言裡反身詞演化的研究大多必談「身體部位、領屬關係、轉喻」這組相關因素,但所言之轉喻都發生在將演化出反身詞或通過強調詞階段演化為反身詞的身體部位詞之上。「自」的演化反映了一種未見報道的轉喻機制:轉喻僅作用於環境而自始至終都不直接涉及「自」。「自」由身體詞發展為強調詞是通過直示(deixis)而無涉轉喻(若徐灝「人之自謂或指其鼻」一說可信);由強調詞發展為反身詞則是經由發生在「自」之外的轉喻,它可在「自V其N」句式的謂語、賓位中心語兩個層面發生,均可通過隱去賓語而引致反身詞解讀。該句式有規律(e),亦即「S_i自V[其_iN]」(由Harbsmeier[1981]最先注意到),筆者考察了先秦至西漢全部傳世文獻裡的「自V其身」,無一反例;也抽樣考察了7部先秦文獻裡的「自V其N」,其中正反例之比為46:1,顯示該規律極為堅實。該句式若不含「自」則「其」未必與S同指,故強調詞「自」在該句式中的一個關鍵性作用是將小句主賓語間可能的領屬關係變為必然。既有必然的領屬關係,下一步就要看其中部分至整體的轉喻能否成功的條件,這些條件在兩個層面的轉喻中都可在不可讓渡領屬關係序列中界定。本文將張敏(2019)提出的「擴展的不可讓渡領屬關係序列」再度擴展為「I.抽象身體部位> IIa.具體身體部位(核心)> IIb.具體身體部位(非核心)>III.親屬關係> IV.一般物件」,其中IIa環節在上古漢語裡主要是實義的「身」(項以下踵以上),IIb是其他部位,I是非身軀義(抽象義)的「身」,I-IIa-IIb之間有環環相扣的整體-部分關係。以下僅看「自V其N」句式中謂語層面的轉喻,它可由部分到整體的上行衍推(upward entailment)實現,N在上述序列上處於不同位置時有不同表現。N處於III、IV環節時轉喻一定不能實現(如「S_i自賊其_i父母」*⊨「S_i自_i賊」、「S_i自斷其_i纓」*⊨「S_i自_i斷」);N處於IIb環節時轉喻有能實現者(「S_i自刺其_i股」⊨「S_i自_i刺」)也有不能者(「S_i自斷其_i尾」*⊨「S_i自_i斷」),主要條件是謂語動作對受事身體部位的影響是否造成全域效應(holistic effects)(如「X親了Y的嘴」⊨「X親了Y」);N處於I、IIa環節時轉喻均能實現(「S_i自尊其_i身」⊨「S_i自_i尊」、「S_i自舉其_i身」⊨「S_i自_i舉」)。上述相關因素與條件在西周漢語裡均已具備,如「自V其N」句式已確立、「身」已有抽象義用法(不同於殷商時期僅有身軀義、多見於動賓格「疒身」的「身」)等,省略賓語即可催生反身用法(如「自灾於厥身」)。「自」一旦循上述途徑發展出反身用法,即可播散到其他環境而不再依賴上述句式的橋梁作用。有別於其他許多語言,「自」的演化涉及它與另一己身詞「身」在同一結構中的互動。這引出一個重要問題:抽象義的「身」是否如《文通》以來一些論著所言也是一種反身詞?本文最後根據兩方面理據認定「身」不是反身詞。第一,抽象義「身」的句法表現不同於正常的反身詞。第二,反身詞如「自」以及英語的「x-self」、希臘語的「eafto」等都只有指稱功能(外延)而沒有內涵。而「身」即便在抽象義上也多有豐富內涵,平行於局部域內賓位的名詞「己」。二者區別在於「己」是相對於他人的己身,「身」的抽象義則多仍維持與肉身的關聯,或含生命義,或指作為社會關係中基本單位的己身(上古基本社會關係即以血緣為本的宗法制度),因此「殺身」或可「成仁」而「自殺、殺己」不可。值得注意的是西周時期抽象義「身」出現了較典型的NP強調詞用法,該用法卻在晚期上古漢語裡消失,僅留下「身」與代詞結合時的無核NP強調詞用法,其時「身、躬、親」等名詞也發展出VP強調詞用法,並沿用到後世。
Based on some well-established insights into the crosslinguistically common pathways of development of reflexive anaphors and the author's earlier work on the evolution of Archaic Chinese autophor ji 'self', this paper presents a preliminary investigation into the grammaticalization of the reflexive marker zi 'self' in Archaic Chinese. We argue that the evolution of zi 'self' largely follows the widely attesed path in the world's languages: body-part term > intensifier > reflexive marker. The first phase of the change, viz., "body-part term > SELF-intensifier", might have occurred in a prehistoric period, leaving us with no direct evidence, but is nonetheless traceable. The second phase of the change, "SELF-intensifier > reflexive", occurred in a transitional period between late Western Zhou and early Spring and Autumn, as evidenced by the exclusive VP-intensifier use of the word in the existing oracle bone inscriptions and bronze inscriptions dated to Western Zhou. The paper argues that the crucial mechanism of the change is via metonymy through upward entailment.